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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巨著】王曾瑜:岳飞新传 十五

发布时间:2018-02-28 13:15:26  作者:王曾瑜  来源:岳飞网
岳飞的北向用兵计划,很快遭到右相兼都督张浚的反对,以及枢密使秦桧的破坏。

 三月,在张浚的主持下,宋高宗的“行在”迁往建康府。在平江府停留了二十多日的岳飞,也奉命“将带马军”, “禁卫从行”。①九日到达建康府后,宋高宗撇开以背嵬亲军护卫的韩世忠,在“寝阁”单独召见岳飞,对他说: 

“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余并受卿节制。”②

所谓“节制”,是指暂时指挥或间接指挥。③岳飞节制的范围,不仅包括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五万二千余人,还应包括仍为宣抚副使的吴玠行营右护军六万八千四百余人,④杨沂中殿前司军约三万人,⑤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军一万二千六百人以上,⑥总计约十六七万人;不归节制的韩世忠的行营前护军约三万人,⑦张俊的行营中护军约七万余人,⑧总计约十万人。

眼前的要务,首先自然要确定淮西行营左护军的归属。宋高宗将亲笔手诏交付岳飞,以备他去淮西接管行营左护军时,面授王德、郦琼等统制。宋高宗在手诏中写道,“朕惟兵家之事,势合则雄”。“今委岳飞尽护卿等,盖将雪国家之耻,拯海内之穷。”“所宜同心协力,勉赴功名,行赏答勋,当从优厚。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倘违斯言,邦有常宪”。⑨

南宋各军不能协同配合,是个严重的战略弱点,在过去的战事中,特别是在绍兴六年的战事中,已经暴露无遗。宋高宗本人也承认,岳飞“素志殄虏,常苦诸军难合”。⑩这种弱点,也只有由智勇兼备的岳飞负责统一指挥,才能弥补和克服,此外别无良策。

宋高宗将全国大约七分之五的兵力,慷慨地授予岳飞一人指挥和节制,这在宋朝尚无此先例,不能不使岳飞欣喜若狂。岳飞非常感激皇帝的恩遇,更渴望抗金功成,他用工整的楷书写了一篇奏札,于十一日进呈皇帝:

“臣伏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实怀捐躯报国、雪复雠耻之心,幸凭社稷威灵,前后粗立薄效。而陛下录臣微劳,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抚诸路。臣一介贱微,宠荣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军马,使济恢图。臣实何人,误辱神圣之知如此,敢不昼度夜思,以图报称。

臣(窃)揣敌情,所以立刘豫于河南,而付之齐、秦之地,盖欲荼毒中原生灵,以中国而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养马,观衅乘隙,包藏不浅。臣不及此时禀陛下睿算妙略,以伐其谋,使刘豫父子隔绝,五路叛将还归,两河故地渐复,则金贼诡计日生,它时浸益难图。

然臣愚欲望陛下假臣日月,勿复拘臣淹速,使敌莫测臣(之)举措。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则刘豫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臣然后分兵浚、滑,经略两河,刘豫父子断可成擒。如此则大辽有可立之形,金贼有破灭之理,四夷可以平定,为陛下社稷长久无穷之计,实在此举。

假令汝、颍、陈、蔡坚壁清野,商於、虢略分屯要害,进或无粮可因,攻或难于馈运,臣须敛兵,还保上流。贼定追袭而南,臣俟其来,当率诸将或锉其锐,或待其疲。贼利速战,不得所欲,势必复还。臣当设伏,邀其归路,小入必小胜,大入则大胜,然后徐谋再举。设若贼见上流进兵,并力来侵淮上,或分兵攻犯四川,臣即长驱,捣其巢穴。贼困于奔命,势穷力殚,纵今年未尽平殄,来岁必得所欲。亦不过三二年间,可以尽复故地。陛下还归旧京,或进都襄阳、关中,唯陛下所择也。

臣闻兴师十万,日费千金,邦内骚动七十万家,此岂细事。然古者命将出师,民不再役,粮不再籍,盖虑周而用足也。今臣部曲远在上流,去朝廷数千里,平时每有粮食不足之忧。是以去秋臣兵深入陕、洛,而在寨卒伍有饥饿闪走,故臣急还,不遂前功。致使贼地陷伪,忠义之人旋被屠杀,皆臣之罪。今日唯赖陛下戒敕有司,广为储备,俾臣得一意静虑,不为兵食乱其方寸,则谋定计审,仰遵陛下成算,必能济此大事也。

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⑾


①《金佗续编》卷8《令扈车驾幸建康省札》。

②《金佗续编》卷27黄元振编岳飞事迹。韩世忠率亲军护卫,见《要录》卷109绍兴七年三月癸亥朔。 

③《朝野类要》卷4《节制》:“节制之称,所以使寄戍之军服其权也。若平时镇江府武锋军驻楚州,则其州守臣有统辖屯戍之兼职。”此为间接指挥之意。《金佗续编》卷5《朝省行下事件省札》规定岳飞“节制使唤”颜孝恭、崔邦弼等军,有暂时指挥之意。

④《要录》卷111绍兴七年五月壬午,《宋史》卷374《李迨传》。 

⑤据《会编》卷205,《要录》卷139绍兴十一年正月己巳,《宋史》卷367《杨存中传》,后杨沂中以三万兵赴淮西,今姑依此数。 

⑥《要录》卷108绍兴七年正月戊寅,卷1lo绍兴七年四月丙申。

⑦《会编》卷206,《要录》卷140绍兴十一年六月癸未,《宋史》卷364《韩世忠传》。

⑧据《会编》卷219《林泉野记》,《中兴小纪》卷29,《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张俊最后兵力达八万人。据《会编》卷212,《要录》卷117绍兴七年十一月甲午,后王德以八千人隶张俊,方达八万兵力,故其时应为七万余人。

⑨《金佗稡编》卷1高宗手诏。

⑩《金佗稡编》卷3高宗手诏。

⑾《金佗续编》卷1绍兴七年出师疏,以《金佗稡编》巷11《乞出师札子》参校,两处文字有异,但前者为岳飞手迹原件,应以为准。


根据内定的安排,岳飞实际上已不再是荆湖北路和京西南路的宣抚使,而是“宣抚诸路”。除京东东路和西路是韩世忠与张俊两军的作战区外,其余京西、陕西、河北、河东等各路辖地,都作为岳飞的作战区。他在奏札中提出全盘作战计划,准备用两三年时间,“尽复故地”。岳飞满怀决胜的豪情壮志,他惟一的忧虑就是军粮供应,故在此奏中特别强调,希望引起宋高宗的关注。

南宋初年,一度流行着迎还二圣的政治口号,二圣是指被俘的宋徽宗和宋钦宗。这个口号最初出自宋高宗的即位诏中有“同徯两宫之复”之语。①由于宋徽宗已死,金人又不断放出风声,要以宋钦宗或宋钦宗之子组织傀儡政权,故岳飞在此奏中便不再沿用这个已经过时的政治口号,而只将宋钦宗包括在“天眷”之中。

宋高宗读完岳飞奏札,当即亲笔批示:


“览奏,事理明甚,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②

十四日,宋廷和都督府又发给岳飞三个省札和都督府札,命令岳飞招纳伪齐臣僚,规定岳飞“如行军入贼境”,“许便宜施行”“军期事务”,而后奏报。其中的都督府札则是开列刘光世军的人马清单,包括行营左护军所属十个军的统制名单,共计有五万二千三百十二人,马三千零十九匹。由于罢免刘光世的命令尚未宣布,故规定此札由岳飞“密切收掌”,不得下发宣抚司机构,以免泄漏朝廷机密。③

岳飞在行朝已暂住了一月有余,他急于离开建康府。宋廷特别规定,绍兴六年立功将佐的升官官告,可“免进入”门下省审覆,而由官告院直接发付岳飞带回鄂州。④

宋高宗自绍兴元年以来,虽降金之心不死,但因伪齐堵绝了求和之路,有时不得不在表面上赞成抗金。金朝女真贵族经历几次挫败后,灭宋的欲望已不很迫切;刘豫却不然,他认为若不灭宋,自己“子皇帝”的宝座就坐不稳当。他为此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搜罗宋高宗个人的秽行丑闻,出文榜“毁斥诟骂,无所不至”。⑤

宋高宗身为九重之主,竟然遭受这个旧日臣仆的糟蹋,也不免气愤难平,意欲进行报复。近年来的一系列征战,使岳飞的军事声望后来居上,无论是刘光世和张俊,还是吴玠和韩世忠,都不能与他并驾齐驱。真正要在抗金方面有所作为,自然非岳飞莫属。宋高宗在一时的感情冲动之下,似乎是“寝合之命,圣断已坚”,⑥决定重用岳飞,然而他的决定,也仅仅是一时冲动而已。⑦


①《会编》卷101。

②《金佗续编》卷1高宗手诏。 

③《金佗续编》卷8《诏谕靖康叛臣能束身以归当复爵秩省札》,《许令便宜行事省札》,《督府令收掌刘少保下官兵札》。 

④《要录》卷109绍兴七年三月乙亥,《宋会要》职官11之70。

⑤《金佗续编》卷1高宗手诏。

⑥《金佗稡编》卷12《乞本军进讨刘豫札子》。

⑦因秦桧父子篡改历史,在《金佗稡编》问世前,宋朝官史对宋高宗曾委派岳飞节制大部分军队的史实,一直讳莫如深。《要录》卷109绍兴七年三月乙亥,卷110绍兴七年四月丁未及《中兴小纪》卷2l载,岳飞朝见时,“欲并统淮右之兵”,宋高宗当即驳回,并对北伐计划提出诘难,乃承袭秦嬉主编《高宗日历》之曲笔。


第二节 岳飞辞职 淮西兵变


岳飞的北向用兵计划,很快遭到右相兼都督张浚的反对,以及枢密使秦桧的破坏。 

张浚不满于当空名都督,企图将行营左护军作为都督府的直属部队;而岳飞“宣抚诸路”,其实已在相当程度上取代了都督的职权。张浚一向自视甚高,去冬淮西的胜利,更使他居功自傲,忘乎所以。在他眼里,统一节制全国军马,指挥北伐战争,只有自己才名实相符,岳飞是不够资格的。

秦桧身为奸细,破坏抗金自是他的本分。如今既有张浚出面反对岳飞并统各军,秦桧更乐于在煽风点火后,充当“备员”。

张浚和秦桧要说服宋高宗,是毫不困难的。宋太祖以武将身份发动政变,黄袍加身,故猜忌和防范武将,遂成赵宋世代相传的家规。尽管对国势卑弱的影响愈来愈大,变得有弊而无利,赵氏子孙仍恪守不违。张浚和秦桧无非是设法提醒宋高宗,不要忘记列祖列宗的家训,让岳飞掌太大的军权,一旦功盖天下,威略震主,就后悔莫及了。宋高宗被张浚和秦桧提醒后,当即翻悔。但自古君无戏言,如何对岳飞取消信誓旦旦的皇命,却颇费斟。宋高宗给岳飞连发三份手诏。第一份手诏说:

“前议已决,不久令宰臣浚至淮西视师,因召卿议事。进止之几,委卿自专,先发制人,正在今日,不可失也。”

至于“议事”内容为何,似不便明说。第二份手诏说:

“览卿近奏,毅然以恢复为请, 岂天实启之,将以辅成朕志,行遂中兴邪!嘉叹不忘,至于数四。自余令相臣浚作书具道。惟卿精忠有素,朕所简知,谋议之间,要须委曲协济,庶定祸乱。”①


估计到张浚出面“具道”后引起的不快,故宋高宗一方面对岳飞大加褒奖,另一方面又要求他“要须委曲协济”。第三份手诏说:

“淮西合军,颇有曲折。前所降王德等亲笔,须得朝廷指挥,许卿节制淮西之兵,方可给付。仍具知禀奏来。”②

命岳飞“具知禀奏来”,更表明了宋高宗收回成命的急切心情。岳飞不料事情突然变卦,其愤怒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由于宋高宗不便再次召见,就由张浚出头露面,将岳飞召至都督行府。张浚也同样编造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对岳飞堂堂正正地作些说明。他只能装出根本没有发生过令岳飞统率淮西军的事,转弯抹角地发问:“王德之为将,淮西军之所服也。浚欲以为都统制,而 命吕祉以都督府参谋领之,如何?”

显然,张浚的发问决非是征求意见,而是通知岳飞,淮西行营左护军的指挥已有新的安排。但岳飞以抗金大局为重,还是率直地作了回答: “淮西一军多叛亡盗贼,变乱反掌间耳。王德与郦琼故等夷,素不相下,一旦揠之在上,则必争。吕尚书(吕祉以兵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谋军事)虽通才,然书生不习军旅,不以足以服其众。飞谓必择诸大将之可任者付之,然后可定,不然,此曹未可测也。”

张浚又问:

“张宣抚(俊)如何?”

岳飞说:

“张宣抚宿将,飞之旧帅也。然其为人暴而寡谋,琼之素所不服,或未能安反侧。”

张浚再问:

“然则杨沂中耳。”

岳飞说:

“沂中之视德等尔,岂能御此军哉。”

岳飞直言不讳,张浚却认为岳飞无非是执意扩大自己的实力,艴然而怒,说:

“浚固知非太尉不可也!”

岳飞也愤愤然回答:

“都督以正问,飞不敢不尽其愚,然岂以得兵为计耶!”

岳飞对宋高宗君臣的出尔反尔,愤慨已极,他上奏请求解除军务。其表面理由是与宰相张浚议论不合,其实当然决不是针对张浚个人的。按当时的专制礼法,臣僚提出辞呈,须经皇帝首肯,方可离职。岳飞一怒之下,不经宋高宗许可,就在往鄂州的归途中,一面上奏,一面径自往江州庐山东林寺,给亡母“持余服”守孝。此种做法,近乎惊世骇俗的“抗上”行为,反映了岳飞性格的倔强。

张浚得知岳飞擅自离职,也怒不可遏。他屡次上奏宋高宗,说:

“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③

他通过宋高宗,委派其亲信兵部侍郎、兼都督府参议军事张宗元任湖北、京西路宣抚判官,准备乘机剥夺岳飞军权。狂躁的张浚“方谋收内外兵柄”,使天下有识之士为之“寒心”。④秦桧当然是无条件支持张浚的愚蠢做法,然而为使自己的政治地位万无一失,还必须窥测宋高宗的意向。


①《金佗续编》卷1高宗手诏。

②《金佗稡编》卷1高宗手诏。 

③《宋史》卷28《高宗纪》。

④《会编》卷199《秀水闲居录》,《中兴小纪》卷21注引《秀水闲居录》。


宋高宗也是满腹恼怒。他召见左司谏陈公辅时,隐瞒了自己在行营左护军归属问题上的反覆无常,歪曲事实真相,指责岳飞骄横跋扈。陈公辅是抗战派,向来被指为李纲的同党。他仔细回味皇帝说得不圆的谎话,感到岳飞勇于承担平定刘豫,收复中原的重任,“要当以十万众横截金境”,还是十分可取的。他于是上奏说: 

“飞本粗人,凡事终少委曲”。“前此采诸人言,皆谓飞忠义可用,不应近日便敢如此。恐别无他意,只是所见有异”,

婉转地请求宋高宗予以谅解。宋高宗尚比张浚清醒,他权衡利害得失,为了自己的帝座,尚不得不用岳飞掌军。他拒绝了张浚的收岳飞兵柄之谋,在手诏中“封还”岳飞的三份辞职奏札,不准岳飞“求闲自便”。①宋高宗发布严令,命湖北、京西路宣抚司提举一行事务王贵和参议官李若虚赶往庐山,敦请岳飞出山。

张宗元到鄂州,岳家军将士都感到莫名其妙,遂致人心惶惶,又恰逢同提举一行事务张宪告病假休养,一时流言纷起,都说:

“朝廷使张侍郎代公,公不复还矣!张太尉以此辞疾。”

参谋官薛弼害怕发生兵变,忙请张宪扶病主持军务,“勒诸军各安营部,偶语者斩”。张宪对将校们说:

“我公心腹间事,参谋独知之,欲知其详,问之可也。”

趁众将前来询问之机,薛弼说:

“张侍郎来,由公之请,汝辈岂不闻乎?公解军几何时, 汝辈败坏军法如此,公闻之且不乐。今朝廷已遣敕使,强公起复,张侍郎非久留者。”

在张宪和薛弼的劝解下,全军将士的情绪方得以安定下来。②

张宗元赴任鄂州,原来自然对岳飞怀有某种敌意。但他目睹了岳家军雄威的军容,昂扬的士气,“旗甲精明,卒乘辑睦”,将士们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深入”中原,“横行”漠北的情景,也不禁为之感动,转而激发起对统帅岳飞的敬意。③

王贵和李若虚带了诏旨来到庐山东林寺,任凭他们左劝右说,岳飞执意不肯下山复职。拖到第六天,李若虚眼见已濒临绝境,不得不以分量最重的语言,责备岳飞说:

“是欲反耶?此非美事!若坚执不从,朝廷岂不疑宣抚。且宣抚乃河北一农夫耳!受天子之委任,付以兵柄,宣抚谓可与朝廷相抗乎?宣抚若坚执不从,若虚等受刑而死,何负 于宣抚?宣抚亦岂不愧若虚等受刑而死?”

薛弼之弟,绍兴三年前后曾不断上奏举荐岳飞的薛徽言,也专门写信,规劝岳飞。④岳飞也终于明白,若再固执下去,对抗金大业不会有任何好处,最后不得不接受宋高宗的诏旨。

但是,在复职视事之前,岳飞还必须再次去“行在”建康府,向本来理亏的宋高宗请“罪”。张浚为了维护朝廷及本人的尊严,向岳飞作了此种示意。岳飞在六月里朝见宋高宗,⑤他上奏说:

“臣妄有奏陈乞骸之罪,明正典刑,以示天下,臣待罪。”⑥


①《金佗稡编)卷1高宗手诏.岳飞三份辞职奏乃据高宗手诏的文字推断,原件今已佚失。 

②《要录》卷112绍兴七年七月丁卯,《浪语集》卷33《先大夫行状》,《水心文 集》卷22《故知广州敷文阁待制薛公墓志铭》,《宋史》卷380《薛弼传》。

③(金佗续编》卷3《张宗元奏军旅精锐奖渝诏》。 

④《浪语集》卷33《先大夫行状》。

⑤《宋史》卷28《高宗纪》。

⑥《金佗续编》卷3《上章乞骸有旨不允继赴行在入见待罪降诏慰谕》。


宋高宗回答他的,是形似宽慰,实则儆戒的一席话:


“卿前日奏陈轻率,朕实不怒卿。若怒卿,则必有行遣。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所以复令卿典军,任卿以恢复之事者,可以知朕无怒卿之意也。” 

几个月前,岳飞一度是宋高宗最赏识的大将,如今却成为皇帝最猜忌的武人。宋高宗的话中隐隐地透露出杀机。他一时尚不得不在表面上对岳飞作些应付和酬酢,骨子里却深怀戒备之心,毫无诚意。秦桧也表示愤愤不平,以取悦于宋高宗。①

统率各军,大举北伐的幻想破灭后,岳飞只能立足于依靠本部人马。他返回鄂州,又向宋高宗上奏:

“贼豫逋诛,尚穴中土,陵寝乏祀,皇图偏安,陛下六飞时巡,越在海际。天下之愚夫愚妇莫不疾首痛心,愿得伸锄奋梃,以致死于敌。而陛下审重此举,累年于兹,虽尝分命将臣,鼎峙江、汉,而皆仅令自守以待敌,不敢远攻而求胜。是以天下忠愤之气,日以沮丧;中原来苏之望,日以衰息。岁月益久,污染渐深,趋向一背,不复可以转移。此其利害,诚为易见。


臣待罪阃外,不能宣国威灵,克殄小丑,致神州隔于王化,虏、伪穴于宫阙,死有余罪,敢逃司败之诛!陛下比者寝合之命,圣断已坚;咸谓恢复之功,指日可冀。何至今日,尚未决策北向。臣愿因此时,上禀〔陛下〕成算,不烦济师,只以本军进讨,庶少塞瘝官之咎,以成陛下寤寐中兴之志。顺天之道,因民之情,以曲直为壮老,以逆顺为强弱,万全之效,兹焉可必。惟陛下力断而行之!”②

岳飞率直地批判朝廷“仅令自守以待敌,不敢远攻而求胜”的消极防御战略方针,并且提醒宋高宗,不要自食几个月前“寝合”的“圣断”。宋高宗读到此奏,多少有些难堪,他回手诏说:

“览卿来奏,备见忠诚,深用嘉叹。恢复之事,朕未尝一日敢忘于心,正赖卿等乘机料敌,以图大功。如卿一军士马精锐,纪律修明,鼓而用之,可保全胜,卿其勉之,副朕注意。”③

与几个月前的“圣断”和手诏相比,宋高宗勉强敷衍的神情已跃然纸上。

岳家军的精士健马正准备出击,淮西却爆发了大规模的兵变。刘光世被撤职后,王德升任行营左护军都统制,④十分骄倨。有一天,教场阅兵,众将执(左木右过),用军礼拜谒,郦琼素来有些畏忌王德,便卑词进言:

“寻常伏事太尉不周,今日乞做一床锦被遮盖。”


粗鲁的王德不懂得乘机安抚人心,竟不答一言,上马扬尘而去。⑤王德既犯众怒,郦琼在寒心之余,伙同众将,联名上告王德。


宋廷为调解冲突,又任命郦琼为行营左护军副都统制。张浚仍然按其原定计划,派兵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前去监军,而将王德的八千人马调驻建康府。⑥

吕祉善于纸上谈兵,却并无治军经验。他沿袭宋朝崇文抑武的积习,妄自尊大,对行营左护军的将佐傲慢无礼。郦琼阴蓄异志,乘机拉拢了大部分将领。吕祉发现情况不妙,急忙上奏,请求派大将进驻淮西,罢免郦琼之辈。不料其奏章的内容,竟被书吏泄漏给郦琼。朝廷发表张俊为淮西宣抚使,杨沂中为淮西制置使,消息传到行营左护军中,恰好成了导火线。⑦八月八日,郦琼发动兵变,杀吕祉等人,裹胁全军四万余人投降伪齐。宋朝前沿四大军区之一,一时竟处于防卫空虚的状态。朝野震惊,宋廷更是乱成一团。⑧

宋高宗慌忙给岳飞递发手诏,说:

“闻琼与卿同乡里,又素服卿之威望”,

命岳飞写信,争取郦琼归宋,

“不特已前罪犯一切不问,当优授官爵,更加于前”。

然而宋高宗的“皇恩”,岳飞的书信,终究不能使郦琼回心转意。⑨淮西之变使岳飞的先见之明完全得到了应验,但这种应验却给他带来了更深的痛苦。


①关于岳飞辞职的经过,参据《会编》卷177,卷178,《要录》卷109绍兴七 年三月乙亥,卷110绍兴七年四月丁未,庚戌,壬子,卷112绍兴七年七月丁卯,卷113绍兴七年八月乙未,丙申,《齐东野语》卷2《张魏公三战本末略》。但《会编》和《要录》的记述颇有讹谬,甚至荒诞的成分。《金佗稡编》卷9《遗事》:“刘光世之兵,上初以畀先臣。秦桧知其有大举北征意,沮之,寝其命,略无愠色。”亦为岳珂故作曲笔。

②《金佗稡编》卷12《乞本军进讨刘豫札子》,以《金佗稡编》卷7《鄂王行实 编年》参校。 

③《金佗稡编》卷1高宗手诏。

④《要录》卷111绍兴七年五月乙丑。

⑤《齐东野语》卷2《张魏公三战本末略》。

⑥《要录》卷11l绍兴七年五月甲申,六月戊申。关于王德调驻建康府的兵力,见《要录》卷113绍兴七年八月戊戌注。

⑦《金佗稡编》卷1高宗手诏,《要录》卷113绍兴七年八月乙未。 

⑧《要录》卷113绍兴七年八月戊戌。

⑨《金佗续编》卷1高宗手诏,《忠正德文集》卷8《丁巳笔录》。


第三节 建议立储


岳飞得知淮西兵变后,驰奏“行在”建康府,说: “淮甸迫近行在,臣愿提全军进屯,万一番、伪窥伺,臣当竭力奋击,期于破灭。”

宋高宗并不批准岳家军移驻淮南西路,只是礼貌性地“降诏奖谕”。①他乘机将岳飞的北伐计划一笔勾销,向岳飞发手诏说:

岳飞“部率马军前去襄汉”,③“盛秋之际,提兵按边”,本拟大举进击。他奉诏被迫中止后,又接宋高宗手诏,令他遣发水军,前往蕲州蕲春县蕲阳镇和江州,部署江防。④岳飞便亲率舟师,屯驻江州,“为淮、浙声援”。

接着,宋廷又令岳飞和参谋官薛弼“入觐”。薛弼从鄂州出发,顺江东下,到江州会合岳飞,一同前去“行在”建康府。薛弼在船上看到岳飞不时练习小楷,感到有点蹊跷,遂“穷诘端倪”。岳飞被逼无奈,就告诉薛弼,自己正在写一份密奏,要求宋高宗立皇储,此事连宣抚司书写机宜文字岳云也不予告知,切望薛弼务须保密。

宋高宗才三十一岁,正当盛年。只因建炎三年扬州逃难,一场淫乐时的惊吓,使他丧失了生育能力。他的一个幼子又很快夭亡。宋高宗不得不接受隆祜皇太后和一些臣僚的建议,选宋太祖七世孙赵伯琮,改名赵瑗,即后来的宋孝宗,养育宫中。但宋高宗又不甘心于自己不能生子,他千方百计,求医问药,祈祷神灵,而根本不肯及早确立赵瑗的皇储地位。

岳飞曾在入朝时,去过赵瑗读书的资善堂,见到这个十岁或十一岁的孩童,聪慧可爱,极有好感,感叹地说:

“中兴基本,其在是乎!”⑤

此时岳飞根据谍报,获悉金朝女真贵族准备废黜刘豫,改立宋钦宗的儿子为傀儡皇帝,图谋制造两个宋朝南北对立的局面。宋高宗不能生育的宫闱秘闻其实早已传遍遐迩。岳飞认为,应当及时确定赵瑗的皇储地位,以击破敌人的阴谋。

薛弼了解岳飞的用心后,颇有些担心,说大将不当参预立皇储的大计。岳飞却坚持认为,文官和武将都是宋朝臣僚,忧心国事,“不当形迹是顾”。

岳飞大约在九月中下旬或十月到建康府后,趁着朝见之机,向宋高宗宣读这份密奏。由于薛弼的规劝在先,他的精神不免有些紧张,恰好有风阵阵吹来,纸张摇动,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古代的汉文又无标点符号,更使他读不成句。岳飞读奏札时的神情,益发加重了宋高宗的疑忌。他终于冷言冷语地回答:“卿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与也。”

岳飞下殿时,神情颓丧,脸色如死灰一般。薛弼继岳飞进对,宋高宗向他详细追问。聪明的薛弼早有准备,将自己在船上的见闻叙述一遍,既为岳飞圆场,也为自己开脱。宋高宗转念自己正在用人之际,呵斥岳飞之余,也须适当抚慰,便对薛弼说:

“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


《金佗稡编》卷12《乞进屯淮甸札子》,《要录》卷114绍兴七年九月癸酉。

②《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要录》卷113绍兴七年八月乙未。 

③《梁溪全集》卷100《奏陈利害札子》。 

④《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梁溪全集》卷100《乞令湖北京西宣抚司差兵控扼江州奏状》。

⑤《金佗稡编》卷2l《建储辨》载,《野史》等书说岳飞曾去资善堂见过赵瑷,但无具体时间。《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将此事系于绍兴八年,未必确切。


宋高宗正求子心切,对岳飞此奏十分嫌恶。他翌日又对新上任的左相赵鼎说及此事,发泄自己的恼怒。赵鼎说:

“飞不循分守,乃至于此。”

他退朝后,召见薛弼,说:

“大将总兵在外, 岂可干与朝廷大事,宁不避嫌。飞武人,不知为此,殆幕中村秀才教之。公归,语幕中毋令作此态,非保全功名终始之理。”①

赵鼎此语,当然也是冤枉了岳飞宣抚司的幕僚们。

岳飞的建储议,本是出自对宋皇朝,对抗金大业的耿耿忠心,这是以一己私利为重的宋高宗所不能,也不愿理解者。岳飞上密奏的结果,不仅未能对设皇储起推进作用,反而更加深了他与宋高宗之间的裂痕。

安内重于攘外,是宋朝的传统国策。安内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武将严加防范。南宋初年,宋高宗迫于形势,不得不让将帅居高位,掌重兵。但是,他和宰执大臣,不论是投降派,还是抗战派,大多对将帅抱着且用且疑的态度。经过绍兴四年和六年的几次战争,使宋高宗对于在东南偏安,已具有相当信心;而发生在绍兴七年的几件事,又使他对诸将帅,特别是岳飞相当寒心。

宋高宗不断焦思苦虑之后,盘算了一个计划。他准备用一两年的时间,“抚循偏裨”,取代大帅,再对各支大军实行分割和缩编。惟有大将兵分以势弱,他方能高枕而无忧。在一次对监察御使张戒谈话时,宋高宗有意无意将此计划透露出来。②

宋高宗决心模仿宋太祖,实施宋代的第二次“杯酒释兵权”。然而历史并未重演。宋太祖表演的是喜剧,而宋高宗表演的却是丑剧。宋太祖成为维护中原统一的明君,而宋高宗却只能是助成南北分裂的罪人。


①关于岳飞建议立储,参见《金佗稡编》卷21《建储辨》,《要录》卷109绍兴 七年二月庚子,《中兴小纪》卷21,《浪语集》卷33《先大夫行状》,《忠正德文集,卷9《辩诬笔录》,《宝真斋法书赞》卷27《朱文公储议帖》,《朱子语类》卷127。岳珂为避讳宋高宗和岳飞的矛盾—,在《建储辨》中竭力否认绍兴七年建储之议,但赵鼎的《辩诬笔录》等却提供了确证。《要录》和《中兴小纪,将岳飞提议建储的时间,系于二月或四月,据《辩诬笔录》,应在九月十七日丙子赵鼎再次任相后。

②《要录》卷119绍兴八年五月戊子,《中兴小纪》卷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