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曾瑜 

岳飞的户贯是河北西路相州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按当时习惯，人们报户贯，往往是自州一直报到里。汤阴今属河南省，但宋代既属河北路，所以当时称岳飞是河北人。如幕僚李若虚对岳飞 说：“宣抚乃河北一农夫耳！”① 

①《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编》）卷１７８

岳飞父岳和，母姚氏。岳飞三十二岁时，上奏说：“臣老母姚氏年几七十。”②姚氏在崇宁二年（公元１１０３）二月十五日生岳飞时， 已有三十六、七岁，岳飞的乳名叫“五郎”③，可知他应有四个亲兄。此外，他的“甥婿”高泽民后来在军中任“主管文字”，岳飞二十九岁 时高泽民曾被派往绍兴府办理事务④。由此推断岳飞至少有一个亲姐。岳飞还有一个亲弟岳翻，后来在战争中被杨再兴所杀⑤。

②《金佗睠编》卷１３《乞侍亲疾札子》。③《金佗睠编》卷９《遗事》。④《金佗睠编》卷９《遗事》，《要录》卷５０绍兴元年十二月丁丑。⑤《会编》卷１５１，《要录》卷５３绍兴二年闰四月丙申，《宋史》卷３６８《杨 再兴传》

岳飞遇害后六十多年，他的孙子岳珂撰写《鄂王行实编年》，对祖父的事迹显然有不少虚饰。岳飞出生后，尚未满月，黄河在内黄县西决口，姚氏仓皇之间，抱岳飞坐在巨瓮中随波漂流，幸免于难。这个故事流传甚广， 但并不一定确实，实际上无非是天生贵人的宣传。按黄河决口于内黄，而泛滥于汤阴，就不是小灾。然而无论是《宋史》的《徽 宗 纪》、《五行志》和《河渠志》，还《宋会要》的《瑞异》和《方域》都无崇宁二年黄河决口的记录。宋时官史记述相当完备，黄河决口泛 滥是不可能不记载的。

岳家世代为农，到岳和时，“有瘠田数百亩”，遇到灾荒，岳和就用蔬菜掺和小米煮粥，仅吃半饱，而用其余的菜粥接济饥民①，原来算是较富裕的中产之家。岳飞出生后，家境日益贫困。岳飞年龄稍大，在家无法糊口，便背井离乡，出外谋生。《三朝北盟会编》 卷２０７《岳侯传》载：“少为韩魏公家庄客，耕种为生。”韩家住在相州州治安阳县。同书卷２０８《林泉野记》载：“飞，相州人，为韩魏王家佃户。”《朱子语类》卷１３２说：“岳太尉飞本是韩魏公家佃客，每见韩家子弟必拜。”

① 《金佗睠编》卷４《鄂王行实编年》

岳珂在《鄂王行实编年》中，自然不肯承认祖父当过佃客，隐瞒了这段当时认为是不光彩的经历。韩魏公就是宋 代三朝宰相韩琦，他的长曾孙叫韩肖胄。《宋 史》卷 ３７９《韩 肖 胄 传》说，“知相州，代其父任”，“在相四年，王师傅燕”。宋军伐辽在宣和四年（公元１１２２），则韩肖胄应在宣和元年（公元１１１９）接任。《宋会要》方域５之３１载宣和二年韩肖胄的官衔是“朝请大夫、直 秘阁、知相州”。据《鄂王行实编年》说，岳飞在宣和四年，即二十岁时应募投军。当年父亲岳和病死，回汤阴守 丧 三年，到宣和六年 （公元１１２４），又往河东路的平定军（今山西平定）再次从军。第二年冬，宋金开战后，即投身抗金战场。可见他往安阳充当韩家的佃客，大概是在宣和四年前，即韩肖胄任相州知州时。当时韩肖胄已有四十多岁①，而岳飞还不足二十岁。在韩家子弟眼里，本来不会有一个青年佃客的位置。有一次，张超率几百名盗匪包围了韩家 的别墅，岳飞一箭射死张超，从此引起韩家子弟的注意。后来岳飞当上大将，韩家子弟有意无意地宣传，使士大夫们知道了他的佃客出身。 

《要录》卷１６１说韩肖胄死于绍兴二十年（公元１１５０）八 月 甲 子，《宋 史》卷３７９《韩肖胄传》说他死时七十六岁，则任相州知州时应为四 十余岁。

另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８说岳飞“尝为人庸耕，去为市游徼，使酒不检”。《夷坚甲志》卷１５：“岳微时居相台， 为市游徼。”宋朝的市是次于镇的小工商业点。“游徼”一词起源很早，秦汉时代是基层政权的小头目之一，负责治安，与宋朝的耆长、 保正相类。宋代的“游徼”一 词很少见，顾名思义，也当属巡警一流。岳飞所以干此差使，自然也是生活所迫。

岳飞在宣和四年和六年两次 投 军，同样反映了生活的艰窘。宋朝实行灾年招兵的政策，目的是吸收破产农民，以防造反，“不收为兵，则恐为 盗”②。《宋 史》卷 ６１《五 行 志》记 载，宣和六年，“河 北、京东、两浙水灾，民多流移”。《宋会要》食货５９之２０也说，当年“河北、京东夏秋水灾，民户流移，系踵于道”。岳飞家乡河北路 发生水灾，他可能趁灾年招兵的时机，应募谋生。宋时兵士的脸上 或手上刺字，以防逃亡，这是一种耻辱的标记。岳飞投军，第一次 是充当临时招募的“敢战士”，不属正式编制；第二次是充当高级军士“效用”。关于效用是否刺字，诸说不一，有的书说不刺字，有的书说手背刺字。他可能也在脸上或手上刺了字。后来，岳飞在一份公文中说：“飞以行伍贱隶，辱知朝廷。”③虽为自谦之词，也反映了宋代当兵的社会地位是相当低贱的。

②《欧阳文忠公全集》卷５９《原弊》。③《金佗睠编》卷１７《申刘光世乞进兵状》

岳飞投军，“雄勇绝人”①。宋时武器以弓箭为主，华岳说：“军 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②衡量一 个人的武艺，主要是看他能挽多大的“弓弩斗力”③和射箭的准确性，当时叫“射亲”④。沈括《梦溪笔谈》卷３说：“挽蹶弓弩，古人以钧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 为法……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弓有挽三石者。”据《鄂王 行实编年》所记，岳飞不满二十岁，已能开弓三百宋斤（１宋斤约合1.２市斤），破武士挽弓的最高记录。按 宋 朝 军 制，“弓射一石五 斗”，已算武艺超群，可选充“班直”，担任皇帝的近卫⑤。岳飞还能 腰部开弩八宋石，但腰开弩和足蹶弩不同，比较省力⑥，可知他开弩的能力尚不算惊人。此外，岳飞在投军前受过严格的技击训练， 他的外祖父曾请著名枪手陈广“以技击教之，一县无敌”⑦。

① 《金佗续编》卷１４《武穆谥议》。②《翠微先生北征录》卷７《弓制》。③  “弓弩斗力”一词见《宋史》卷１９４《兵志》，《宋会要》兵２之５６。④“射亲”一词见《宋史》卷１９５《兵志》。⑤ 《宋史》卷１９４《兵志》。⑥ 关于古代腰开弩和足蹶弩的不同，可参《武备志》卷８５，卷１０３。 ⑦ 《金佗续编》卷２８《孙逌编鄂王事》。⑧《剑南诗稿》卷２５《秋日郊居》 

《鄂王行实编年》把青少年时代的岳飞描绘成一个文武全才的人物，说他“书传无所不读，尤好《左氏春秋》及《孙吴兵法》，或达旦不寐”。这显然夸张了 一 个家境每况愈下的农家子的文化水平。事实上，即使岳飞后来身任大帅，他的文化水平也不算太高。《三朝北盟会编》卷２０８《林泉野记》说：“飞略知书传，礼士恤民。”据陆游说，宋时“农家十月乃遣子入学，谓之冬学。所读《杂字》、《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⑧。岳飞可能就是在“冬学”中学点“村书”，他后来以文武全才的标准律己，文化知识才有相当大的长进。

岳飞在宣和六年，由河北西路的相州分拨到河东路的平定军当兵。据《宋史》卷１８８《兵志》，平定军的屯驻禁军有骑兵广锐 军一指挥，属侍卫马军司；步兵神锐军二指挥、宣毅军二指挥，属侍卫 步军司。一指挥的编制一般应是５００人。后来宋金开战，岳飞曾率一百余骑兵，前往太原府的榆次县和寿阳县侦察。由此推断，他 可能是在广锐军充当骑兵。广锐、神锐等军都不是禁军的精 锐。以武技而论，岳飞拨属上等军，应是不成问题的。他所以拨属广锐军，大概与身长有关。据《宋 史》卷 １９３ 和 卷 １９４《兵 志》，宋 时 招 军，“为木梃，差以尺寸高下，谓之等长杖。委长吏、都监度人材取之”。“诸军招简等杖”的身长标准各不相同，如上等天武第一军为五宋尺八宋寸，而广锐军为五宋尺五宋寸。一宋尺约合３１厘米， 岳飞如确是按身长标准招为广锐军士，他身长应约有１.７０米。

青年时代的岳飞当过佃农、游徼和兵士，生活在社会底层，如果不是后来的抗金战争使他崭露头角，在宋代史籍中当会是堙没无闻的。岳飞有五个儿 子，依据《宋岳鄂王年谱》，他们的出生年月如下：

岳雲：生于宣和元年（公元１１１９）六月，与岳飞一起遇害时为二 十三岁。岳雷：生于靖康元年（公元１１２６）三 月，岳飞遇害时才十六岁。岳霖：生于建炎四年（公元１１３０）十一月，岳飞遇害时才十二岁。岳震：生于绍兴五年（公元１１３５）四月，岳飞遇害时才七岁。岳霭（后宋孝宗改名岳霆）：生于绍兴九年（公元１１３９）三 月，岳飞 遇害时才三岁。岳飞的长孙岳甫生于绍兴八年（公元１１３８），尚比岳霭大一岁①。

①岳甫的生年据《金佗续编》卷１３《先兄甫等复官省札》推算。

在京剧《满江红》里，岳飞的五个儿子都成了他麾下的战将，乃是艺术虚构，事实上，真正追随父亲征鞍万里，效命疆场者，主要是长子岳云，说岳雲是“养子”，然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１４３又称他是“长子”，自相矛盾。当时亲子、义子和养子都有严格含义，而不能把养子称长子。据岳飞冤狱的刑案，称“岳飞次男岳雷”①，则岳雲自然 是“长男”无疑。又据岳雲妻巩氏在宋廷宣布对岳飞平反后的上 状，说“故夫雲见有男二人，甫二十五岁，申二十二岁，女大娘二十四岁”，与岳雷的子女“并系阿翁枢密亲孙”②。这更足以证明岳雲 确是岳飞的亲子，而非养子。

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１２《岳少保诬证断案》。②《金佗续编》卷１３《先兄甫等复官省札》。

将岳雲误为养子，可能与岳雲的生母刘氏改嫁有关。关于刘氏的情况，仅剩三条记载：　　

（绍兴）八年六月十三日丁卯，飞又奏：“臣始从陛下至北京，留妻刘氏侍臣老母。”③

初，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之在京师也，其妻刘氏与飞母留居相州。及飞母渡河，而刘改适。至是在淮东宣抚处置使 韩世忠军中，世忠谕飞复取之，飞遗刘钱三百千。丁卯，以其事闻，具奏“臣不自言，恐有弃妻之谤”。诏答之。④ 

飞执兵权之日，遣使臣王忠臣往楚州韩世忠处下书，得回书，欲归。临行，世忠嘱之曰：“传语岳宣抚，宣抚有结发之妻， 见在此中嫁作一押队之妻，可差人来取之。”忠臣回，密报飞以世忠语，飞不答。世忠上闻，飞奏言：“履冰渡河之日，留臣妻侍老母，不期妻两经更嫁，臣切骨恨之。已差人送钱五百贯， 以助其不足，恐天下不知其由也。”上令报行。⑤ 

《鄂国金佗睠编》不载此事，在岳飞的《家集》中也未搜采关于刘氏的上奏，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毕竟是岳家的家丑。《高宗日历》是宋高宗在位时的主要官史，由秦桧养子秦熺主编。秦熺编纂日历时，自然恣意篡改历史，对岳飞竭尽污蔑毁谤之能事。但是， 我们还必须考虑到当时理学尚未盛行，妇女改嫁的事屡见不鲜，社会舆论并不谴责。《日历》载有岳飞原奏，客观上反倒证明他并无 “弃妻之谤”。仅就此事而言，尚不能说是毁谤。《三朝北盟会编》 作为私史，也同样记述此事，可见前妻刘氏改嫁之说，应非杜撰。

③《要录》卷８建炎元年八月乙亥注引《高宗日历》。④ 《要录》卷１２０绍兴八年六月丁卯。⑤《会编》卷２０７

岳飞奏中说，“始从陛下至北京”，乃是靖康元年十二月的事。当时康王赵构率领部属由相州越过冰封的黄河，前往北京大名府 （今河北大名），故《三朝北盟会编》称为“履冰渡河之日”。岳飞当 年曾在河东参加抗金战争，平定军失守后，他回到故乡，留刘氏侍养老母，自己又在相州自愿从军，参加康王的队伍。靖康元年的次年是建炎元年（公元１１２７），刘氏改嫁当是建炎元年后的事。岳雲和岳雷既是岳飞亲子，按前述出生年月，应由刘氏所生。刘氏改嫁后，岳飞费尽周折，才将老母和幼子接来。他后来在奏中说：“自从陛下渡河以来，而臣母沦陷河朔，凡遣人一十八次，始能般挈，得脱虏祸。”①

①《金佗睠编》卷１４《乞终制札子》

岳飞第二个妻子叫李娃，字孝娥，估计两人应在建炎二、三年间结婚。《金佗睠编》卷９《秦国夫人李氏遗事》记载建炎四年岳飞驻军宜兴时，李娃“捕斩叛者”的故事。当年十一月出生的岳霖以及岳震、岳霭，应为李娃所生。据《宋岳鄂王年谱》卷１，李娃比岳飞大两岁，则应生于建中靖国元年（公元１１０１），与岳飞结婚时已二十八、九岁。

岳飞私人生活十分检点。南宋初，大将们莫不姬妾满堂，过着荒淫豪侈的生活。唯独岳飞始终没有纳妾，有一回，吴玠送他一美女作妾，也被打发回四川。李娃是与他共患难的唯一伴侣。

据《岳庙志略》卷１《继忠祠》载，岳飞“诸子雷、霖、震、霆”之妻 为“温、陈、刘、萧四夫人”。在岳飞生前，除岳雲娶巩氏外，岳雷也已娶了温氏，并生有次孙女岳二娘。岳雷的长子岳经正是在岳飞遇害的翌年出生。《金佗睠编》卷９《遗事》说：“其有死事者，哭之尽哀，辍食数日。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则巩氏或温氏之父应是 岳飞部属而战死者。

岳飞和岳雲被杀害后，家属流放岭南。时隔二十年，完颜亮大举攻宋，岳飞的家属才解除羁管。当时岳雷已病故，由岳雲妻巩氏带岳雲和岳雷两房子女移居潭州（今湖南长沙）。宋孝宗宣布给岳飞平反后，李娃才与三个儿子北归。她虽然饱经患难，却迟至淳熙二年 （公 元 １１７５）才病死，享寿七十五 岁，葬于江州 （今江西九江）①。

①《金佗续编》卷１３《先兄甫等复官省札》，《宋岳鄂王年谱》卷６， 《嘉靖 九江府志》卷３

此外，岳飞有一个女儿，名叫安娘，女婿是高祚②。但后世传说，岳飞还有一个幼女，在父亲遇难时，因鸣冤无门，抱银瓶投井而死。宋末元初，周密的《癸辛杂识》续集下《银瓶娘子签》载：“太学忠文庙，相传为岳武穆王，并祠所谓银瓶娘子者。”可知在宋末已有此传说。如果确有此事，《鄂国金佗睠编》不会全无记载，若将这个传说作为信史，是不妥当的。

 岳飞网录入 原载《南开学报》１９８０年第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