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岳》的民间岳飞形象叙事

杨建党

作者系复旦大学法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注：本文为岳飞网纪念岳飞诞辰920周年华诞征文）

癸卯春节一过，张艺谋导演的商业大片《满江红》在神州大地热映，由此再一次唤起人们对岳飞命运与形象等的关注。

岳飞，家喻户晓，亦人亦神。作为历史人物，南宋著名抗金将领，毫无争议地位列南宋“中兴四将”之首，中国古代杰出的军事家、战略家与民族英雄。岳飞事迹载于《宋史》《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及家史《鄂王行实编年》等历史材料。由于对国家、社会的卓越贡献及其个人悲剧命运，千百年来，岳飞大名在历史的天空熠熠生辉。另一方面，岳飞真身，在社会集体性意识与统治精英意识形态鼓噪合力下，岳飞由人而神，成为道教、民间信仰祭祀的重要内容，位列驱邪攘灾的列神仙班，一度以“武圣”与万世师表孔子并举，备受人间香火尊崇。自然地，世界就呈现出两个岳飞形象：历史中真实的岳飞与社会中想象的岳飞。社会中想象的岳飞形象塑造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民间自发的朴素感情与情绪的艺术创作历程，以笔记、话本、评书、戏曲、小说等载体形式层层累积、代代相传，演绎出一个安黎民、定社稷的英雄丰姿。

其中，清代钱彩、金丰等在前人平话、杂剧、传说等基础上创作的《说岳全传》（又称《精忠说岳》《说岳》等）对于民间岳飞形象的塑造影响最大、居功至伟。这部小说在文学史上虽不如四大名著登峰造极，但以其完整的篇章结构、奇巧的情节布局、鲜活的人物设计，自其问世以来即吸引了众多读者，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力。《说岳》系列剧看做《说岳》小说的另一种社会化呈现形式。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社会，相当一部分底层民众没接受过文化教育，文盲率很高，大多数人通过庆典、庙会、集市等的戏曲观演来丰富自己的世界认知。取材于小说的戏曲剧于是大行其道，成为《说岳》传播的重要渠道，与《说岳》一道构成“广义的《说岳》”文化景观。据陶君起先生在《京剧剧目初探》中说：“宋代故事戏在京剧中最为丰富。”麒麟村、枪挑小梁王、潞安州、两狼关、泥马渡康王、挑滑车、小商河、八大锤、风波亭、疯僧扫北、柜中缘等一系列《说岳》系列剧在“宋代故事戏”中占极重要地位。

在思想主题上，《说岳》的成功，在于挖掘、激活了中华共同体中绵延不绝的家国一体的情怀，旗帜鲜明树立了岳飞这一将“小我”融入“大我”的英雄。《说岳》的故事情节在民族战争与忠奸斗争空间下展开，突出“岳飞之忠，秦桧之奸，兀术之横”，弘扬了以岳飞为代表的抗金英雄群体“精忠报国”的爱国主义精神。与真实历史稍显不同，《说岳》突出塑造了岳飞的“忠君”。那么，如何看待或认识这种“忠君”呢？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的发展历程中，“大一统”逐步成为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中华共同体中每一个体成员有责任、有义务维护与养育这一核心价值并作出积极贡献。传统时代，“大一统”就意味着：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统一疆域王朝；一个君临宇内、统御四方的君王“共主”；一个基于语言、文字、服饰、货币等显性符号的识别意符集。《说岳》描绘的无疑就是这样一幅“大一统”奋斗图卷。《说岳》为80回章回体小说，前60回基本可看做岳飞的“创业史”与“红旗谱”，后20回则主要叙述岳雷扫北，“红二代”继承岳飞遗志并取得最终胜利的故事。《说岳》笔下，岳飞年少有报国大志。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征战生涯，藕塘关杀敌、牛头山护驾。平太湖、定杨么……为赵宋官家立下赫赫之功；风波狱起，英雄退场。面对“莫须有”罪名，岳飞大叱群奸，大书“天日昭昭”。《说岳》中岳飞“忠君”虽有愚忠成分，但以“大一统”视域看，“忠君”天然连系“爱国”。岳飞“忠君”既有对赵构个人人格上的依附，更是对以南宋朝廷为代表的国家利益的虔信与归依。这种表层上泛着“一人”“一朝”的“忠君”之色的“璞玉”不也厚植着浓烈的爱国主义？不正是传统社会千秋万载所极力歌颂与张扬的浩然正气吗？

《说岳》对岳飞“不吝赞美之词”，用“拔高”、溢美将岳飞进一步神圣化、圣洁化。这是民族主义情景下社会的自发与必然选择。农耕文明时代，“夷夏之防”“华夷之辨”等为国之大义。究其本质，传统社会具有史所罕见的民族主义精神。在大敌侵略或统治时期，优越民族、优越文化的强烈生存与发展意识成为一种集体意识或“无意识”。有宋一代，经济、商业高度发达，但军功不张、武备废驰，宋王朝饱受辽（契丹）、夏（党项）、金（女真）、元（蒙古）等少数民族政权的强凌，澶渊之盟、庆历和议、靖康之耻……割地赔款、金帛岁币，积贫积弱是两宋时期的显著特征。与此相类似，《说岳》成书于清乾隆年间，其时大规模的战争、民族斗争等虽已过去，但在清初的高压政策下，一些地区、尤其是江南等曾经的南明疆域，民族矛盾仍较为激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曾经的国家“恶运”仍不时泛上集体记忆。两宋之际、明清之际虽相距五百多年，但境遇又何其相似。在这个意义上，岳飞时代就是《说岳》时代，历史相似场景再一次上演。相似的社会愤懑淤积之气借助文学创作跨越历史时空障碍而得到疏解与释放。“国难思良将，乱世盼英雄。”与现实世界并不完全相同，整体上表现碌碌的武人群体在小说家笔下征伐四方、大张国威。岳飞在多年戎马生涯中统帅一支能征惯战的抗金劲旅，令金军感慨：“憾山易，憾岳家军难。”这种现实中难得的辉煌需要放大、需要“共情”。岳飞“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不凡气势与隐隐事迹成为打造民族主义情景下进取、尚武精神的最佳蓝本。《说岳》描绘了青龙山、八盘山、爱华山、牛头山、朱仙镇等宋金之间众多战役，岳飞及其岳家军无不以摧枯拉朽力量击破金兵，逼得金兵统帅金兀术数次自杀。这些都与历史事实存在一定差距，《说岳》以岳雷扫北宋军大胜作结，所谓“虎骑龙背，笑死牛皋，气死兀术。”这更是一种与真实相悖的“意难平”情绪宣泄。

然而，《说岳》依托南宋与金之间民族战争这一历史背景，在整体上仍较为尊重基本史实。诚如作者所言：“从来创说者，不宜尽出于虚，而亦不必尽由于实。”《说岳》若干典型故事桥段是基于一定历史的艺术创造，刻画了包括岳飞在内的传统价值体系与人格规范的“模板”形象。换句话说，《说岳》中岳飞形象是历史基因在现实空间的发育与壮大。岳飞在世历任节度使、制置使、招讨使、宣抚使、枢密院副使等，位极人臣、权重一方，但生活非常简朴，“平居洁廉，不殖货产，虽赐金己俸，散予莫啬，则不知有其家。”《说岳》中马前张保投岳家军营效力，面对一鱼一蔬难以下箸。军士们说：这是岳爷特地让人准备的，岳爷与士卒同甘共苦，所饮食尚不及这个呢！岳飞克己奉公、不徇私情。莫邪关之战，郭进率先入城，岳飞即将御赐金带、银器等赏之并奏请升官。长子岳云在军旅作战勇敢，屡立功勋，军中呼为“赢官人”。但训练中偶有过失，岳飞处罚稍不容怠。《说岳》中岳飞多次或杖责、或欲斩岳飞，如让属下背负身受四十杖责的岳云赴杨再兴营中验伤等情节，事迹或可无，情理亦属真！岳飞“仁心爱物”，实乃儒将。曾说：“仁信智勇严，五者不可缺一。”岳飞一生体恤民情，爱民如子。岳家军“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掳。”所到之处，百姓往往“举手加额，感慕至泣。”《说岳》中多次描述百姓送牛酒犒劳岳家军，行军途中，百姓家家插香点烛，感谢岳飞兵律森严，于民秋毫无犯。朱仙镇大捷后，岳飞在十二道金牌的严令下，班师南下，朱仙镇百姓“一路扶老携幼，头顶香盘，挨挨挤挤，众口同声攀留元帅，哭声震地。”这当是真实民情的艺术再现。

毋庸讳言，《说岳》也存在若干天象、神鬼、先知、卜蓍、宿命、因果报应等内容。在主线索上，《说岳》将南宋与金之间民族战争与岳飞的命运设定为一种天定的因果报应：宋徽宗因酒醉误写玉皇大帝名讳，上天震怒遣派赤须火龙（金兀术）临凡，抢夺宋室江山。金翅大鹏与铁背龙王因前世交恶，转生岳飞与秦桧在今生展开忠奸斗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皆有来因。玄幻的宿命论固然简单化、庸俗化了社会现象解释，削弱或遮蔽了历史的部分真实。但另一方面，在生产力与科学技术落后的农耕文明时代以如此形式来进行故事叙述又何尝不是一种“捷径”，快速和有效地建立一种教人取义、导人向善的良好社会价值秩序？正如岳飞墓前的一则对联：“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具体地，《说岳》的神异故事大体包括几类：首先，美化皇帝。如宋太祖为霹雳大仙转世，“莫道世间无真主，一胎生下两龙来。”“泥马渡康王”。这与传统君权神授一脉相承，本质上是政治合法性叙事；其次，神化岳飞及其岳家军。如除岳飞为大鹏金翅鸟转生外，岳飞的沥泉枪乃是深山之中一条巨蟒幻化而成。好鞍配好马，好枪随英雄。岳飞的沥泉枪使金兵闻风丧胆。岳飞在十二道金牌严令下班师南归，渡江痛失沥泉枪。不久，岳飞屈死风波亭。沥泉枪为岳飞英雄悲剧添加了一笔浓墨重彩。岳云、张宪前世为雷部正神，牛皋前世为赵玄坛座下黑虎等。再次，鞭挞奸人。如秦桧最后为鬼差索命，嚼舌而死。王氏逃奔金国途中遇秦桧阴魂索命，说“东窗事发了”，王氏惊惧而亡。透过上述叙事神异奇幻的面纱，我们仍可触摸到《说岳》力图迎合社会大众消费品位与价值追求的努力。同时，这种种神话、异象又与日益高隆的民间岳飞形象保持着天然的接近。

在创作手法上，《说岳》采用白话文、章回体，将基本史实与民间传说、杂剧、评书、歌谣等糅合而编篡起来。《说岳》的语言简洁流畅、通俗易懂，被视为古代英雄传奇小说语言艺术的典范。《说岳》运用了大量社会耳熟能详的民间俗语。如“不知者不罪”“吃了十分酒，方有十分气力”“关门养虎，虎大伤人”“出家人不打诳语”“昊昊青天不可欺，举头三尺有神知”“吃酒不言公务事”等等。《说岳》行文中常常将岳飞写作“岳爷”“岳爷爷”“岳大爷”。如《说岳》第6回中描写：“这马该是岳大爷骑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训，动也不敢动，听凭岳大爷一把牵到空地上。”亲缘称谓拉近了读者的心理距离，不知不觉中将读者带入一种“共情”氛围。《说岳》大量借鉴与运用民间评书艺术手法，每章大多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结、书中多次与“列位看官”互动、充满“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前言不表，闲话慢提”等评书俚语。颇为有趣的是，《说岳》第10回“大相国寺闲听评书，小校场中私抢状元”也描绘了一段评书场景，为我们还原了古代鲜活生动的市井样态。牛皋暗随杨再兴、罗延庆夜游大相国寺，书场先生开讲《杨家将》《兴唐传》。感于评书先生为杨业老令公、罗成等先辈祖先增光传名，杨、罗两人慷慨以银子厚增。既然书中《杨家将》《兴唐传》等评书能广宣武威，“这个个祖宗，百万军中没有对手？莫说两锭银子，十锭也值！”那么，与评书有着天然亲缘性的《说岳》不一样可以扩大书籍的社会影响与增进书籍主人公岳飞的盛名和美誉吗？这样看来，《说岳》白话文、章回体等“接地气”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也是一种对接民间心理的营销术，营销了《说岳》，营销了岳飞形象。

感谢《说岳》，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如此光彩的岳飞形象！

参考文献：

《宋史·岳飞传》

（清）钱彩、金丰：《说岳全传》

（宋）岳珂：《金陀粹编》

作者简介

杨建党，陕西府谷人，定居上海。复旦大学法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在《文汇报》《深圳特区报》《探索与争鸣》等报刊杂志发表论文几十篇，亦有随笔、怀旧小文若干。